时间:2015-10-29 18:16 来源:未知 浏览: 次
采访、撰文:忆丼
摄影:陈健
徽州人引以为傲的“新安四宝”亦是众所周知的“文房四宝”,徽州以地域塑造器物的有形,又在书案上赋予它们灵魂。
结局亦开始
歙砚,以州名物,因歙州产地得名。
歙砚起起伏伏几百年,传世精品少得令人扼腕,就像徽州文化中的遗孤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让人缅怀曾经不可思议的年华。
唐,婺源、歙、休宁、黟、祁门、绩溪共归歙州,一府六县,各地均产歙石,而以婺源龙尾砚最优,可它偏偏孤冷得让人忆起魏晋羁士。在唐以前,没有人会对它像对笔墨般的柔情,即便再暗藏锋芒,油润发墨。唯见五代南唐帝王,发现它的无言与安静,世人方知,书斋房里竟还有如此玩物。中主李璟宝重歙石,特意为最会做砚的人策谋官职,册封“砚务官”,歙州汪少微估计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因为一身做砚好本领,竟也得到赏赐国姓这一殊荣。待到南唐最后的主人李煜,仍醉心于此,在文臣簇拥下,填词作曲,一句“龙尾砚为天下冠”,更是推动了歙砚重登砚石之首。
“玉质纯苍理致精,锋芒都尽墨无声”,大概是对歙砚与徽墨之间的关系最好的解释。
关于这段故事,人们总是津津乐道,曾经宫廷的艺术标准,毫无疑问主宰着众人的风雅,南唐宫廷财力、物力再薄弱,却因帝王一人之意,也在大力支持制砚产业。在国破山河在的局势面前,歌咏一方传百代的歙州砚台,究竟是建立在快乐之上还是痛苦之上,永远没有结论。所幸,后来的宋朝皇帝在艺术的方向上,并未迷了路,绕个了弯,反而站在制高点来定义歙砚,这一个由“投错了胎”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描绘的拾文弃武时代,竟来得更绮丽、丰实、光灿。
“七分材三分工”,石料是鉴赏一方歙砚好坏的不二标准,其次再考虑雕工艺术、文化韵味。
中国人甚爱“以玉比德”,而到了宋代,文人们试图用“以砚比德”来行使自己对歙砚的崇拜。这种社会氛围衍生出来的歙砚端庄、正气,不加修饰,散发着如寒士般的傲骨。日益增加的用砚需求,也导致了民间矿坑大规模的开采,歙砚的作品不断出现,拥有前人所无的精致和细腻,一个王朝的审美趋向和风雅态势,在此时表露无疑。不管是庙堂里的达官还是乡野间的隐士,都视纹理天然的歙砚为珍宝,从不轻易示人。米芾爱砚成狂,却因为洁癖,被苏轼“设计”用唾液研磨他受封的歙砚,最后只得拱手相让。这头米芾怒喝:“坏我砚矣!”那头苏轼在夜深人静之时,听着歙砚研磨的声音,仿佛琴音入耳,心中那股“匪以玩物,维以观德”念头早已抛自云霄外,自顾吟诵“砚之美,润而发墨,其它皆余事也。然两者相害,发墨者必费笔,不费笔者不退墨,二德难兼。唯歙砚涩不留笔,滑不拒墨,二德相兼。”
或许有时候辉煌戛然而止,反而能留下更多的想象,可谁也没想到歙砚的结局是停滞三百年,这场转变来势汹汹,去时亦如潮退,歙砚被倏然搁浅在时光之外,进退不得。元明两代的三百多年间,歙石一直没正式开采过,这时候砚坛上的另一位主人公——端砚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在历史上重放光芒。命运兜转,华夏文化的拥趸者乾隆出现,歙砚完成了一出悲壮的绝唱。乾隆令人在已改为徽州的歙砚产地进行最后一次开采,满朝大臣全体动员,把家藏的古砚、老坑旧石全部搜罗出来,作为贡品,在造办处仿制的古砚上,乾隆一次又一次地刻上了御铭。而在紫禁城不远处,纪昀也在自己书房里抚摸着珍藏的金星纹歙砚,情不自禁刻上字铭。而后时光流尽,砚料匮乏,歙砚再次匿迹,这个傲骨寒士又回到一片庄严素净的荒芜之中。
自然是伟大的,文明是伟大的,风雅也是伟大的,但它们却不会长驻于世。歙砚起起伏伏数百年,传世精品少得令人扼腕,这些在徽文化里摇曳的遗孤,就像燃烧了最后一点光亮的火芯,让人缅怀曾经不可思议的年华。不论结局或开始,在徽文化的世界中倒影出星光云彩。
下一篇,华章
黄山脚下,屯溪老街。站在巷口一头望向另一头,光线有些昏暗,空气有些润湿,光与影的和谐里依稀嗅到一丝混杂着墨香与木香的奇异味道。马头墙、小青瓦、白粉墙静默,昔日的辉煌仍在脚下的青石板蔓延开来。
古坑云雾金晕银晕《李白诗意砚》
图片提供:三百砚斋
几百年前,徽州的商人依新安江谋生。水运艰辛,为中转食盐、茶叶、土特产,商人们纷纷在屯溪停下匆匆的脚步,建立栈房,屯聚货物,亲身参与“无徽不成镇”的商业奇迹。徽商重儒,所到之处,文房四宝需求量便也增加了。于是乎,屯溪老街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商铺逐一开张,直到现在,这股书香气依然浓得化不开。作为文房四宝榜单上惹眼的主角,歙砚的店铺最多,每一家店主都竭尽全力空出最大的空间来摆置作品,两扇玻璃门一关,老街的喧嚣便隔绝了。
一方歙砚,千金难求,万石之中,难觅一宝,歙砚从来不愁销量。“七分材三份工”,石料是鉴赏一方歙砚好坏的不二标准,其次再考虑雕工艺术、文化韵味。唐开元年间,砚农只挑带眉纹的坯石,运到坑外,熟练剥除眉子纹理的石层,废料倒到溪边。婺源老坑的龙尾石挖掘、寻觅工作难度大,石种品质不稳定,不到几百年,老坑石料资源就殆尽了。不过,砚农不会想到,曾经堆满弃石的两条溪水——芙蓉溪和武溪,会因为废料成为另一个传奇的起点。
线条越简单越难雕刻,只要化错一刀,就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。
现代歙砚所用的古坑砚料,都是古人的遗料,它们遗失在河流田园上,经过千百年溪水的冲刷,品质上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,借着溪流的动力和水的功能,原本色调过于单一,缺少变化的青灰色砚石,变得流光溢彩,达到坚柔并济,前所未有的境界。这意味着今人得到的材料比古人更优。一夜之间,婺源砚山村农民几乎全村出动,翻遍了两条溪水的石头,大自然果然是魔术师,后来又有人发现家里的老宅地基居然全是这些溪边籽料,一幕幕拆房大戏紧接着轮番上演。
砚雕师会根据石料的特点加以发挥,利用石头的自然纹理,将绘画、诗词、音乐元素融汇其中。
或许歙砚到了它理应再度复兴的季节。正当砚农们为大自然的恩赐而心满意足时,徽雕艺术家也在见证现代歙砚的奇迹,他们用最珍贵的材料、最传统的技法、最现代的审美、最简约的线条、最精致的雕刻、最真挚的情感,挑战歙砚创作的极限。而缔造这场奇迹的带头人就是老林。
其实老林并不会做砚,但他拥有伯乐般的慧眼,经他发现的民间工艺家个个身怀绝技,砚雕艺术家蔡永江、胡淼,漆艺国手甘而可,木艺大师刘年宝,他们聚在一起,组成强大的“歙砚复兴梦之队”。老林是最早认出籽料价值的人之一,他每年亲赴砚山村,挨家挨户搜寻籽料,由于出手早,出价高,他收到上好的老坑籽料,其中不乏珍罕的唐坑、宋坑籽料。老林将这些极品砚料全放在自己的“三百砚斋”里。
老林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便是窝在三百砚斋里,与“黑宝石”对话。
老坑与新坑做成的砚台,简直有天壤之别,要雕成什么样的砚台才能不辜负千年一遇的好料呢?老林和他的“梦之队”达成了共识:文人砚。当了几十年戏曲导演的老林,深知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,他要求团队具备应物相形的能力,根据每块砚料的特点加以发挥,利用石头的自然纹理,将绘画、诗词、音乐元素融汇其中。对砚雕工而言,线条越简单越难雕刻,只要划错一刀,就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,“梦之队”的砚雕师,小心翼翼完成每一次创造,遇到佛教题材时,更是行使熏香净手古礼。就这样,金星金晕、眉纹、水波罗纹等砚料,在砚雕师刀下,变成一件件独一无二的意境艺术品。遇到自己喜欢的砚台,老林还会请人做拓片、题诗、做记,再请做成手札,精心留存起来。
好马配好鞍,好砚装好盒。什么样的盒子才能拿来盛放这些供文人赏玩的歙砚呢?老林再次陷入了思考。很快,他发现只有中国老传统的物件才能与之匹配。不管是由名贵的紫檀、金丝楠、红豆杉制成的雅致木盒,还是美轮美奂的大漆盒,他都诉诸情感对话,使得每一件盒子都充满了生命。把砚装进量身定制的盒子里,再放入朴素的蓝纹锦盒,最后用一块云南蓝白印花土布包裹,一切又回归平淡。
砚雕师将青春留给每一笔、每一刀,耐得住寂寞是一位优秀砚雕师的门槛。
2013年,中国国家博物馆向老林发来邀请卡,请他带着这些歙砚到国博办一次展览,他答应了。自1993年,他将自己珍藏、创造的歙砚放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一次展览,整整20年过去,他再也没有去过北京,当朋友向他建议把三百砚斋推广到国外或者大城市时,老林很坚定地说:“离开徽州,三百砚斋就会死去。”他甘于安居在徽州大山里,坚守“不参加评奖、不介入协会、不开分店”原则,带着一群徽工,超越古人后又保留着敬畏,从歙砚中找回当代文明的自信心以及徽文化归属感,翻开歙砚的下一篇华章。